[花怜]【5:00】冬晨
正是寒风呼啸的季节，一年中最为严寒的时候，冰冷的气流裹着大片雪花肆意涌动，从高楼大厦间的缝隙穿过，摩擦间发出可怖的风声。树枝不堪重负，随风甩下冰雪铸就的银装。这雪已经下了一夜，凛冽的冬意在窗上凝成厚厚一层透明抑或银白的霜花。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天色仍旧昏暗，阳光暂时穿透不了乌云，本就有深色的窗帘阻隔，屋内仍是一片漆黑。
不过花城主的生物钟向来是尽职尽责，雷打不动，本来就不怎么需要睡眠，也到了他平时起床的时间，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在枕边摸索到眼罩戴上，随后果不其然发现被子又双叒叕被堆在的脚底，挂在床边上摇摇欲坠。
没办法，太子殿下属于睡相不佳的类型，熟睡中又下意识向他蹭而且完全不自觉。一来二去，没等到一夜下来被子就不翼而飞。所幸供暖不错，尽管棉被只起装饰作用也不会着凉。
床头的闹钟整点报时“嘀”了一声，现在是早上五点钟。
为了“体验生活”，也为了出行方便，两位在现世的落脚点有许多处，住哪儿全凭太子殿下高兴，只一点：太子殿下在哪儿，他就一定在哪儿。
血雨探花一言既出，说是永远，就是永远。
仙乐皇都是比较偏北的，太子殿下自然更适应北方的气候。因此二人在现世常驻的居所——称为家更合适——也在北方。就这个地理位置而言，此时还远不到天亮了该起床了的时候。
不过花城觉少，向来起得比谢怜早，也向来不去扰人清梦。北方冬日漫长，清晨里，一般等到一两个小时以后，太子殿下也该清醒了，坐在床上发一会儿呆，就会拖着鞋缓慢地挪动到客厅，当然，更可能是光着脚。
客厅一定开了灯，窗外的天色正在逐渐由暗转亮，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身形欣长的少年人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坐在餐桌旁，拄着脸，笑嘻嘻跟他道一声早安。
——只是今天比寻常要特殊。
第一武神忙得很，一年到头忙不完的琐事，接到的祈愿又很多。尽管琐事可以推掉大部分，空闲时间较以前而言还是少了许多，他又不常早起，所以早上的时间基本上都是错开的，只够共进早饭，这之后他就要去处理公务或者完成祈愿，鲜少能度过一个清闲的晨间时光。花城上回半撒娇半玩笑地和他抱怨这事，没想到太子殿下就当机立断答应了一起晨练，还特别认真地推出了一整天的时间。
这哪里是晨练，分明是约会。
不过金口玉言的太子殿下此时还在沉睡，他支着脸欣赏了一会对方的睡颜，又摸出手机向离爆满只差一线的相册里增加了些库存，收起来的同时盘算着再换一张内存卡。
说实话，凭花城主的厨力，给他一个仓库的以T做计数单位的内存卡外加再造一个团的录像小蝴蝶也是远远不够的。花城主的私人收藏全安置在千灯观的一个房间里，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民间话本，成箱论的那种。
他不但要收集，还要要求太子殿下读给他听。
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宠出来的信徒不是？
这口黑锅算起来谢怜也不得不背上一半，谁让太子殿下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可爱，就比方说他现在睡的安稳，头离自己的枕头能有三尺远，可以在睡梦中不着痕迹地移动这么长的距离也算一种特殊天赋了。
花城轻声唤道：“哥哥？”
毫无反应。
血雨探花锲而不舍，接连几声，睡梦中的人恢复了一些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他皱起眉，发出些细碎低弱的鼻音，十分自然地凑过来。本来体温就偏高，又睡得暖呼呼的三界第一武神一把捞过绝境鬼王抱得紧紧的充当抱枕，受害者被他可爱得要死要活，看起来就快要原地飞升了。
他又唤道：“哥哥，该起床啦。”
谢怜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甩了甩不甚清醒的头，道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早安”。单手撑起自己，移到花城身上趴着好空出手去拉开床头灯。散下来的碎发蹭过花城的脸颊，带去的痒意十分细碎。
花城心思微动，刚想道声早安，谁知道他开完灯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发了会儿愣，觉得灯光实在是刺眼，如法炮制伸手给关上，又躺下了。
本来就不习惯早起的，天气一冷，无论供暖多好，对这都于事无补。窗外的风声更添几分睡意。黑夜里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无人欣赏，梦境里能感知到的唯有寒意。
花城对太子殿下的读心技能点了满级，也不想让谢怜感到哪怕一瞬不舒服，但是在这种昏暗不见光的环境下，太子殿下是绝对不会醒的。
他稍加思索，唤出一只小银蝶。
死灵蝶翅膀忽闪，磷光柔和，在空中扑腾几下，根本不需要造物者发号施令，直奔着谢怜露在外面的指节去了。
它欢快地在谢怜手背上爬行，蝶翼软趴趴地垂下来，行动间滑过皮肤，又拿细长的触角拍了几下，显然是喜欢极了。
物肖其主。
这要是清醒的谢怜，一定会赞它一声可爱。
要是。
尽管半梦半醒，尽管死灵蝶的重量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武神的感官还是敏锐，谢怜困得很，完全没有要夸它可爱意向，他强撑开眼，伸手拢住死灵蝶放到枕边。
小银蝶心领神会，直接违背了主人原本的意图，自己飞回护腕里了。
花城颇为无奈，倒不怎么意外，他身上的小东西连带他自己对谢怜都喜欢进骨子里，提不起丝毫招架之力。
物肖其主的另外一位，此时被若邪绑着挂在门边，见此情状，正在拼命抖动，试图从若邪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奔向太子殿下。那只红眸疯狂转动，眼神里写满了渴望。若邪又绕得更紧，厄命的晃动愈加激烈
这一大清早，兵器们就又开始斗法了。厄命银制的刀鞘不时磕在门框上，在万籁俱寂的凌晨显得略微有些吵了。
只是谢怜完全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这可真是，铁打的人，磁铁打的床。
——这可真是：铁打的鬼王，磁铁打的太子殿下。
花城认命地把挂在床尾的被子扯上来躺回去，打算就这么抱着贵人再睡个回笼觉，哪知太子殿下忽然开了口，嗓音略带笑意，脸埋在衣服和床单的堆叠处，声音显得有些闷。
“真不起了啊。”
血雨探花低头与对方对视，那双眼眸盈满了笑意，明亮如星。
堂堂绝境鬼王被戏耍了这么些年，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殿下是不是变皮了啊。
这还用说。
虽然已经清醒到能够耍人玩了，但是实际上还是有些神志不清的太子殿下，正坐在床上拿起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动作缓慢直逼树懒，花城在穿好衣服等人的空当里拿起昨晚落在床头的相册翻看着。
这一本是前几年去旅行的时候拍的，谢怜时常在翻看时提议说要再出门玩。鬼市之主自然无条件支持，只是到最后难保不变成上天庭神官磕花怜旅游路线指南。
谢怜是属于那种非常亲民的第一武神，每次出发前都会在通灵阵里问一句需不需要带土特产，基本上整个沉寂的通灵阵都会当场爆炸，一声下来组满一个团的人，与平日里他发心灵鸡汤或者生活妙招时候的境遇截然不同，整个通灵阵所有神官都开始起哄。
根本不需要问是和谁一起，答案是既定的唯一解。
并不是每一个磕花怜的神官都像他们的粉头裴茗那么知情识趣的，实际上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在谢怜出发前在通灵阵问要不要带土特产的时候发出“哦~”一声，特别懂地说不希望打扰他们第无数次的蜜月旅行。
而东南西南的两位，表面上嗤之以鼻，并且用具有自己特色的方式表达强烈谴责，发展到最后搞不好还要带上国师一起，一群灯泡光芒四射，活像探照灯。
套路默认俗成，接下来就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凭借何种手段混进通灵阵里的花城主出面，携带一声听起来心情颇好的“嗯？”。
神官们就在这时纷纷作鸟兽散，安安静静地蛰伏在通灵阵里，围观仙乐国师谴责太子妃的家庭档，好事的文神还要记录一下和前几次纵向比较。
最后就只有灵文一个人在问土特产的事情了。
一本相册见底，谢怜才套完了衣服，光脚踩在地板上，一手揉着睡得有些酸了的脖子，在地上找拖鞋。
他昨晚坐在书桌前临字时在和花城讨论一个招式，一时兴起，撂下笔起身演示，拖鞋早不知道被蹬到哪儿去了。
一只在床底下，一只在书桌底下，他就这么光着脚找了许久，幸好烧的是地暖，地板被烘得温热，踩上去完全不会受凉。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花城也下了床，缓步跟在他身后确保他不会一个不留神被什么东西绊倒，顺手把谢怜放在书桌上的书放回书架，封皮上的书名字体烫金，印的是“悦神”二字。
桌子上放了谢怜读书时要带的平光镜，旁边还有一对手办大小的石像，一尊是破烂仙人，一尊是血雨探花。
万神窟里没有这个的，于是就在这里补上了。由于是花城亲手雕成，体型又很小，一点点溢出的灵力就足够他们挥霍好一阵子了，所以桌面上时常找不到。
昨天晚上补充灵力的时候，难免有些溢出。也难得他们没跑到一个鬼都找不到的角落里，现下正安稳地躺在谢怜给做的小床上。区别是一个睡得安稳，一个看他看得安稳。
由此可见，就算是太子殿下的神像，也是不喜欢早起的。
不过本体毕竟是不能像神像那么任性，自己答应的事情只能自己受着。见他们起来，两个兵器也不斗法了，若邪在空中伸长蔓延，长蛇一样盘在谢怜胳膊上，顺便把厄命丢在地上。
刀鞘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没若邪那么好运的可以被带出去的厄命在原地跳了几下，花城一个眼神过来也不敢造次了，弯起眼睛，做出一副要哭了的神情。
鬼王镇宅，稳得很。
一路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洗漱台前。花城主装修的时候造了这么宽个洗漱台的小心机难得派上用场，谢怜还是有些迷迷糊糊，把头倚在墙上闭着眼挤牙膏，好像下一秒就会倚着墙睡过去一样。
血雨探花在他面前的演技一如既往地不走心，他假装没有察觉到对方抽走他手里牙膏时候装作不经意的摩挲。
花城主的确是很坏了，鬼点子也多，坏主意也多，只是这么几百年下来，彼此的套路都心知肚明，黑心雪怜也是完全不会吃亏的。
两个幼稚鬼的小心思全数用在对方身上，似乎是非常执着地要补足记忆里“玩耍”部分的缺失。
一般幼稚，一般赤诚。
恋爱降智商是铁律，管你是第一武神还是绝境鬼王。
叫凉水一激，太子殿下可算是彻底清醒了，一边刷牙一边含含糊糊道：“他们昨天在通灵阵说，今天跨年，下午要聚一聚。”
也在刷牙的血雨探花没说话，一挑眉，眼神里写满了“他们怎么这么闲”。
谢怜在镜子里睨他一眼，又接着道：“所以我问了一下能不能带家属。”
他举起杯子漱口，想了想略去了新飞升的小姑娘们一时激动串了线错了屏在通灵阵里大喊的：“我原地爆炸！！”“花怜真好啊我磕爆！！”这种话，给上天庭安排上了：“没人回答，我就当是默认了。”
反正这么经常在仙京看见鬼王了，也该习惯了。
仙乐太子带仙乐太子妃出席，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花城一颔首，神色镇定自若，不慎被眼中雀跃的得意全数戳破。
这两天热水器出了点小故障，还没来得及修，流出来的水是冰凉的，过了水的手也是冰凉的。花冠武神洗漱完毕，擦干了手，神色自然道：“三郎啊，你过来一下。”
对方听命，向旁边走了一步，他一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两手塞到他脖子上。
血雨探花早料到了，不以为然，偏过脸低头蹭蹭那手，系在指节上的红线打了个卷儿。
冬日里他常烧着灵力维持体温，以便于随时随地成为太子殿下的人形自走暖手宝，只可惜太子殿下年龄虚长，几百年了，脸皮厚度同花城的字迹一般无甚长进，轻咳一声收了手，转身去穿外衣了。
绝境鬼王在这方面总是占有绝对的速度优势，一个小法术就能解决问题。谢怜披上堆在沙发上的外套回头一看，花城早斜倚在门口，嘴角含笑，手上拿着要给他戴的围巾。
客厅开的灯是黄色，所以映在他眼里也是黄色，有如淡金的海潮挟着厚重的情感涌动，同百年前皇极观重逢，三千明灯映在他眼里时的眼神一模一样，且从未改变。
因为时间的长河洗不去永远。
他小跑着过去，扣上衣服的扣子,站到门边穿鞋。
花城把围巾给他围上，等他一起出门，摁了电梯。
雪已经停了，不过天气预报说晚上还要继续，白天暂时的雪霁只是给太阳一个出来露露脸、刷刷存在感的机会。
这是意料之中的。
二人在这方面也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找到执掌天气的神官。
开口同样是“有事相求”，语气可真是天差地别。
譬如酒与茶：一者入口凌冽，一者回味甘苦。
执掌天气的神官听完他们的要求，对于绝境鬼王和第一武神的敬畏之情压不住脸上的了然意味，一边在女性神官的通灵阵里暴风哭泣一边满口答应，并且热泪盈眶地磕下了这口神仙糖。
字面意思。
尽管对于晚上要下雪这件事心知肚明，但两个人都没有要带伞的意思。
一来，北方本就没有下雪带伞这个习俗。
二来，两位纵使寿元无限，也偶尔想体验一下，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是个什么感觉。
门口的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在不停地向空气汲取温度，这时还无人清扫。脚踏上去，空气雪花互相挤压间发出“咯吱”的声音。风卷起树梢上的雪花，化在脸上，带来些许凉意。
天空正在被阳光一点一点拭亮，擦出一道从蓝黑到橙黄的渐变天幕，平整的雪地映着阳光。谢怜眯起眼，凝视了一会儿泛起红意的日出之处，理了理围巾，缓缓呼出一口白雾。
